在詩人作家筆下,夏并不是一個受到青睞的季節(jié)。也許,春的百卉萌發(fā)能給人一種再生的愉悅,春的萬象泰和又能使人的情思得到暢快的釋放吧;也許,秋的收獲能給人一種成熟的滿足,秋的寂寥又能使人的心緒得到淋漓的渲泄吧;所以,吟春詠秋,古今舞文弄墨者,幾乎趨若過江之鯽。而夏呢?也許它太熱太釅太稠密太有點“濃得化不開”了,因此,總不免給人一種失和諧超力度負荷過重之感。如是,怎能得到和普通百姓一樣地受著“快樂原則”所支配的騷客文士的心理認同?怎能不被他們付諸闕如!即使有人寫寫,也難免寫成“毒惡的灰沙陣”,“燙著行人的臉”,“干燥炎熱的風”,“兇惡的嘶叫著”,“人象快干死的魚”,“大地在高熱度中發(fā)抖(引自茅盾、老舍、高爾基、羅曼羅蘭諸人的作品)——一種作為藝術(shù)的內(nèi)容中苦悶壓抑象征的夏感;或者,寫成“日常睡起無情思”(楊萬里),“手倦拋書午夢長”(蔡確)——一種輕松閑適中透出無可奈何的失落之情的夏感。
可是,梁衡同志卻敢于履新涉奇,從人所寡言處言之,“大聲贊美這個春與秋這間的黃金的夏季。”須知,這種贊美本身就很值得我們贊美。而他在這篇作品中所創(chuàng)造的清雋境界、豐厚含茹和高致的美,他的英華吐納的娟秀語言,更令人由衷嘆服?!断摹反_實夠得上是當代散文中一篇難得的精品。
二
《夏》一開始,作者這樣寫道:“充滿整個夏天的是一個緊張、熱烈、急促的旋律。好象爐子上的一鍋冷水在逐漸泛泡、冒氣而終于沸騰了一樣,山坡上的芊芊細草漸漸滋成一片密密的厚發(fā),林帶上的淡淡綠煙也凝成一堵黛色長墻?!痹谶@里,樸實得有點稚拙的“一鍋冷水”的比喻,新鮮的活脫脫的“密密厚發(fā)”的擬人,巧妙精當?shù)摹镑焐L墻”的詞匯選擇,作者仿佛在進行俯視式掃描一般,寥寥幾個鏡頭,就勾勒出夏景的宏觀。而“煩人的蟬兒,潛在樹葉間一聲聲地長鳴”一句,則宛然上述一組鏡頭的畫外音樂。這兒的“煩”,顯示著夏的熱力,卻絕沒有沉悶的心跡;傳達著夏的喧鬧,毫無燥亂的蹤影。悠悠溢出樹間的聲聲長鳴,映襯著夏景的明快色澤,烘托著一種“蟬噪林逾靜”的氛圍,也更加表現(xiàn)出夏日大地的充實、厚重和沉穩(wěn)。于是,在聲色互補、虛實交融之中,作者已經(jīng)為全文定下了昂揚積極的主調(diào)。
接著,作者擺平視角,鏡頭下移,好象在縱目遠眺這廣袤的原野似的,望著翻滾的麥浪“撲打著遠處的山,天上的云,撲打著公路上的汽車,象海浪在涌著一艘艘的艦船。”這里,作者呈現(xiàn)給我們的,已不是現(xiàn)實世界的簡單還原,而是一種意化了的風物,是外在客體在作者心靈屏幕上的閃爍;或者說,是折射著作者情感光束的時代投影。然后,一陣浮動著的熱風,“飄過田野”,似乎是給遠眺的作者、也似乎是給讀者吹送來“已熟透了的麥香”。這一筆點染,不僅恰到好處也恰如錦上添花。正如前面蟬鳴的烘托體現(xiàn)為一種聲與色的交融一樣,這兒的點染則體現(xiàn)為一種色與香的諧和。如果說,前面的烘托是一種氛圍的點化,那么這兒的點染則是一種情致的昭示——昭示生活的豐腴和飽滿。作者就是在如此詳盡地進行了鋪墊之后,從容不迫地把他的筆觸導(dǎo)向文章意蘊的致力點——“那春天的靈秀之氣經(jīng)過半年的積蓄,這時已釀成一種磅礴之勢,在田野上滾動,在天地間升騰”。
這才是作者自己的夏感,這才是作者自己所發(fā)現(xiàn)、所體認、所慧識的獨到的夏感。從這里,作者又仿佛自然而然地引申出一段精妙的議論:“春之色為冷的綠,如碧波,為嫩竹,貯滿希望之情;秋之色為熱的赤,如夕陽,如紅葉,標志著事物的終極。夏正當春華秋實之間,自然應(yīng)了這中性的黃色?!边@一段議論,構(gòu)句獨樹一幟,用語別開生面,排比對偶駕輕就熟,在古色古香中顯現(xiàn)著一種難得的理趣,即一種優(yōu)美的情趣與深沉的意理相結(jié)合而滋生的抒情美感。這一段議論,對前面之意蘊致力點,是發(fā)生,是拓進,是引深;實際上,也是作者對自己所發(fā)現(xiàn)、體認、慧識的夏的質(zhì)性的一種哲人式抽象與鞭辟入里的詮釋。那么,這種質(zhì)性意味著什么?作者很快就一語道破了。原來,“那春天的靈透之氣”所積蓄所釀成“磅礴之勢”,正是一種“收獲之已有而希望還未盡”的偉力的奔突,一種由孕育到豐登的“承前啟后,生命交替”的律動,一種印著人類巨大的鈐記的創(chuàng)造之波的流瀉。作者熱情謳歌的,就是這樣一首力、生命與創(chuàng)造的詩。
三
梁衡贊美的夏,是麥浪翻滾、麥香吹送的夏,是“金色主宰了世界上一切”的夏。這是何方之夏?顯然,作者的注目點是非常明確的。在那段精妙的議論后,他這樣寫道:“你看,麥子剛剛割過,田間那挑著七八片綠葉的棉苗,那朝天舉著喇叭筒的高梁、玉米,那地上匍匐前進的瓜秧,無不迸發(fā)出旺盛的活力。這時,他們已不是在春風微雨中細滋漫長,而是在暑氣的蒸騰下,蓬蓬勃發(fā),向秋的終點作著最后的沖刺。”這里,作者的視角好象在漸漸拉近,鏡頭也從宏大轉(zhuǎn)入精微。于是,一個一個機趣盎然的大特寫躍入了我們的眼簾。一個“挑”字,讓我們幾乎感到了棉苗均勻有力的喘息;一個“舉”字,讓我們差不多感到了高粱玉米搖頭晃腦的歡悅;一個“匍匐”中,我們同樣感到了瓜秧的腰肢抖動,蜿蜒蛇行。它們仿佛都在緊緊抓住這美好的年華大顯身手,不舍晝夜地向著自我的完善和神圣的奉獻而奮勇“沖刺”。一句話,出神入化的描繪讓我們從這些夏的寵兒身上,感到了人的豐采,人的氣度,人的靈秀。福樓拜曾經(jīng)說過:“不論描寫什么事物,唯有一個動詞可以使它生動。我們必須不斷地苦心思索,非找到這個詞不可,而絕不能為了逃避困難,用差不多的詞句敷衍了事?!绷汉獾倪@一段文字,精雕細刻,豐姿綽約,作者之慘淡用心昭然,同時也是對福樓拜的“一詞說”的生動實踐。這段文字,不僅構(gòu)成全文意境的有力依托,而且也成為以金色為基調(diào)的夏的主體形象的豐滿和強化。
審視作者所描繪的一切,我們恐怕很難想到那稻谷飄香的錦繡江南,也恐怕很難想到那牧草連云的蒼茫塞外。我們首先想到的,恐怕應(yīng)該是那雄渾壯闊的黃河流域了——那八百里秦川,那三晉高原以及那橫踞冀魯豫的一望無際的沖積平原。是的,正是這凝重厚實的黃土地,哺育了我們的民族,潤澤了中華數(shù)千年的燦爛文明,而作者本人也作為中央報紙的記者并多年駐節(jié)于斯。所以,他把黃土地之夏,作為自己縱情禮贊的典型觀照物,就不僅有其熟悉生活的意味在,且也具有更深層次的象征和形而上的寓義在。
四
當然,《夏》的作者并沒有把他的鏡頭僅僅停留在夏的景觀上,而是讓自己的視角漸次由表層進入肌里,對準了我們這個星球的真正主宰——人。夏日里生命在交替,夏日里作物向秋的終點最后“沖刺”,這種生機勃勃的運作,固然有大自然永恒代序的機制,但不可不論的是,自從人類參與其間后,它多半已成了作為萬物靈長的我們之意志的對象化,成了人的本質(zhì)力量的一種體現(xiàn)。人,是夏的色彩的真正涂染者;也正是人,撥響了夏的緊張的旋律。“田間那些揮鐮的農(nóng)民,彎著腰,流著汗,只是想著快割,快割;麥子上場了,又想著快打,快打?!薄胞溩哟蛲炅耍撍梢豢跉饬?,又得趕快去給秋苗追肥、澆水。”這一段文字,作者似乎只是漫不經(jīng)心,信筆寫來,與前面一絲不茍的刻鏤簡直形成了鮮明的差距,表面看甚至給人一種拙訥淺陋之感。其實,白描的語言形式正契合著質(zhì)樸的內(nèi)容,如果把一連串形容詞堆在這些普通勞動者身上,也許形成的倒是一種美的造作。所以,作者此處的不施鉛華,實在也是合情合理之筆。
那么,作品的藝術(shù)濡染力如何強化呢?梁衡所運用的妙著是——細節(jié)。“他們早起晚睡亦夠苦了,半夜醒來還要聽聽窗紙,可是起風了;看看窗外,天空可是遮上了云?!边@幾個細節(jié),與上述快割快打快追肥澆水之類在敘述特色上一脈相承,構(gòu)成了該段文字恬淡平實的整體風格。這幾個細節(jié),乍一看似乎有點司空見慣,品嚼再三,就象使人感到它獨有的韻味?!奥犅牬凹垺保翱纯创巴狻?,在夏的緊張旋律的側(cè)寫,是夏的快節(jié)奏和弦,也是作者運用間接表現(xiàn)手法推出的心理鏡頭。它,外化了“每一根神經(jīng)都被繃緊”的款款心曲,使我們在想象的空間看到了他們急切的目光、企盼豐收的焦灼以及與夏的律動所共鳴的人的感情律動。在幾個細節(jié),極其平易而又極易其傳神,明麗天然而又活靈活現(xiàn),用“看似平常最奇崛”來形容它,是一點兒也不過分的??梢哉f,如果換一個其他細節(jié)取而代之,作品的魅力就會大大削弱。
有趣的是,梁衡的《夏》,全文正好六百六十六字。這在今天,恐怕是難得的短文了。然而,梁衡同志卻憑借這為數(shù)不多的文字,構(gòu)筑起如此精美的世界。它,使我們想到玲瓏的雅雕、小巧的盆景,想到一方素絹,一塊碧玉、一泓清澈的小溪、一簇秀麗的山花。過去評價散文之美,有所謂“人生寶、智慧寶、美麗寶”一說,而“六六”,在我們民族習(xí)慣中,向有和順、如意、吉祥之意諧意。《夏》正是這樣一篇三寶兼具蘊藉著和順、如意、吉祥美好等含茹的杰作。